地      图

bee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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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非常爱看地图，我会一连几个钟头看着南美洲，或非洲，或是澳洲，梦想着探险生活的各种荣耀。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许多空白，当我在地图上看见一块特别吸引人的空白时（而非所有的空白看起来都吸引人），我就会用手指头按着它说，我长大了了一定要上那儿去。
                       —《黑暗的心》主人公马洛语

                                          一
     士成生于豫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地形以丘陵为主，几十里之外也能看见山的影子。由于那地方处于xxx带与温带气候交接地带，所以一年四季分明，但水和绿色充满了他的记忆空间。水的纯净，绿的浓重，虽然缺少山的空灵，但士成童年的欢乐在这宁静的村庄中丰长着，钓鱼、捉虾、放牛，跳进水塘里洗澡，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他经常跟妈妈说，“天天象这儿玩多好啊”，妈妈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士成的童年又是不幸的，四岁不到时，还处于壮年的爸爸因病魔去世了，爸爸的离去，留下了五个孩子的破碎的家，士成是最小，妈妈也偏爱他，妈妈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士成对爸爸没留下任何印象，他的童年始终是快乐的，记忆的空白反而使他至今还感觉到儿时是令他向往的岁月。
士成上学了，挎上了书包，也背上了很多好奇，继而与很多不认识的小伙伴成了同学，开始很害怕，不敢交往，有几个大孩子还欺负他，他回家后跟妈妈说，“那么多不熟悉的小孩，没有家好，不想上了。”“那不行，要上学，不争气的孩子！”，妈妈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一会儿，妈妈又用她的大手抚摸了士成的小脸蛋，士成明显地感觉到妈妈的手很扎人，一看，妈妈的手满是老茧。士成在妈妈的狠心下又上学了，相继又上了初中，高中，离家也远了些，但他明显长大了。士成隐隐地感觉到，家人生活得很难很累，吃饭都那么难，常常吃不饱，穿的衣服也多是别人救济的，最刺痛他的是同年人有意无意的歧视，他常在安静时想这些问题：是穷啊，为什么我这么穷？这么难？当他很埋怨地问起妈妈时，妈妈没好气地说：“你投错胎了，命不好啊。”“命！命该如此？”士成想不太通，但高中生活是需要吃苦的，几年残酷的生活，是苦也是乐，他的内心又多了几许冲动和幻想。高考结束后，士成站在门前大坝上，看着满目飘着稻花香的田野，绿成了无际的海洋，他的心在飞，士张开双手，闭着双眼，怀想天空，遥想着稻子收割时的丰收场景。然而，高考成绩下来时，士成和他的家人失望了，差了两分！又是“命！命！”士成只能沉默，暑期他帮家人收割稻谷，挑稻捆子，士成稚嫩的身躯不能承受如此之重，但他仍然挺着。鼻子流血了，士成重重地摔在地上，泪也在悄悄地流，血和水混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稻子收割完了，士成常常起来很早放牛，早晨的草挂着水珠，嫩嫩的，牛吃了最有营养，也最能蓄积能量，以备耕地时更雄壮有力，农民丰收的渴望也在牛的健壮中显得更加强烈。早晨的山，远远的，朦胧不清，士成望着山默不着声。过了许久，山渐露轮阔，士成眼睛空然亮了起来，目不转睛，他似乎看到了富有质感的山的脊梁，他面部凝重，一字一句轻轻地说道：“我—要—到—山—那—边—去！”山那边是县城，县城里有他未曾上过的重点高中，士成要复读去！妈妈送行士成走时，给他准备好了够几天吃的酱抄豆腐咸菜，妈妈知道儿子最爱吃的就是这种菜，妈妈嘱咐道，“离家远了，不要太苦了自己。”儿子点了点头，向山那边走去……
                                       二
     县城比乡下喧闹多了，士成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密集的楼房和高档的商场，他开始有点不适应，但也不想去逛街，士成知道那都不属于他的，他一头扎进了教室，拼命地学习。第二个稻花香飘的季节，士成如愿以偿，他要到远在几百里之外的Y城去上大学了。临走前的一天的晚上，家人在一起相聚，姐姐特地从婆家回来，给士成送来了自己出嫁时买的毛毯。妈妈杀了一只很肥的母鸡，士成不让妈妈杀掉，他知道那只鸡下的蛋给家里换来很多的盐和油，但妈妈倔强地说：“以后你回来少了，你先吃吧，多补补。”晚饭时，家人很快乐，士成知道他是他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家人值得庆贺。妈妈还告诉家人，她给士成算了个命，说他以后一定能住上三层楼，到时她要想想福去，妈妈说这话时特别开心，脸上绽开了充满憧憬的笑容。第二天，士成上路了，大哥送他，走了很远，士成回头看时，妈妈的影子还在那，伫立着，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消失。妈妈的影子一直深深地烙印在士成的脑海里，陪伴他以后远离家乡的日日夜夜，也让他不再孤独。但士成进大学头两个月很不适应，他穿得太寒酸了，不爱说话，很自卑，他没有朋友，生活也很忙乱。老乡们还是极力帮助他，一起聚会，一起爬山，山就在眼前，如此迫近，他们享受着征服山的感觉，他们看到了山那边的风景，虽然有时会荒凉一片，虽然有点失望，但仍在山谷中回荡着欢呼。士成慢慢地改变，他开朗，乐观了，与其沉迷不快，不如直面现实。通过竞选他相继担任过学生会主席、文学社长等职，发表过十几首小诗，获得过几次文学征文大赛一等奖，士成成了榜样，成了众人皆知的小名人。但士成太忙碌了，他似乎感觉到有点失落。
     士成经常到校园外边一条小河旁静坐，对着山冥想。每到稻子收割的季节，士成最想家，因为家人很劳累，在冥想中，一首首小诗也诞生了，他在用诗与家人对话，“收割的日子/村民们把金色的希望收割到家/噫噫软语于霞光笼罩的谷场/咀嚼着欣慰/一朵无名花儿在心中疯长……村妇趁着东风把欢乐扬得高高/和着白胖胖的炊烟/去寻觅那深处的月亮/不远处的一堆在编织着秋后的故事/神秘而辉煌/一老妪凝视着模糊的谷场/在慢慢私语/那是山/还是岗？……”写诗成为他的习惯，诗里面有他自己的世界，诗让知道“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在哪里？我们向何处去？”士成知道他要学习，要把成绩搞上去，争取一等奖学金，因为获得奖学金，可缓解家里的压力。学习成为他生活的主题，在学习也在思想，思想成为他生之基点，诗性是他基点的底色。当士成以自己的优秀毕业时，他荣幸地被推荐到离家更远的D城工作。妈妈知道后很高兴，“我小儿子有出息啊！”士成想上班赚多钱给妈妈，给家人，他知道他欠家里的很多。D城是个工业城市，士成所在的单位是个国有企业，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并很快以自己的出色表现获得领导的认可。士成经常在全省各地跑市场，了解行情，感受着市场经济的残酷竞争，他感觉工作是快乐的。
     一个周末的清晨，士成在外晨练，路过门卫收发室处，他得知有他一封信，他一看里面硬硬的，是在西北一大学读硕士的同学给他写的信。士成迫不急待地拆开，发现是一包咖啡，还有一首小诗：“沏上一杯咖啡/在疲惫之时/清香的，醉人的/复活你的诗性/走出户外/静听天籁/有一种声音呼唤你……”士成怦然心动。一连几天，士成心理很不安宁，他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冲动在牵引着他：他要只身前往大西北A城看看！士成想到做到，在一个周末的清晨，他告别了妻子，坐上了火车。途中，他第一次看到了黄土高原，那沟壑的众横交错，那高原的开阔辽远，那蓝天白云的静澈澄明，深深地震憾了士成，他重未有过这样的心灵悸动！A城是个著名的历史古都，士成和他的同学一起去爬城墙，去游庙塔，他感悟着厚重的历史，他仿佛看到了远古时代的风云变幻，听到了先人的呼吸。士成触摸着冰凉的斑驳陆离的砖块，望着远处风中舞动着的猎猎彩旗，那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战场似乎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富有强劲的张力，士成耳边这时又响起了硕士同学刚刚说过的话，“要有大眼界，大胸怀，大抱负，难得的时代契机不可错过！”士成感觉到战争就要打响，他手指着远方，握紧了拳头，“考研！”
    考研的过程是艰苦的，没有任何信息，但在业余的时间已有了一条主线，士成累并快乐着。几次的失败，的确在折磨着的士成的神经，或许这就是命吧，橄榄枝还没向他招手呢，士成这样一想，反而坦然了。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度过，但士成有很多遗憾，一些赚钱的机会错过了，房子对他来说还是那么遥远，妻儿跟他过是受苦，他曾经许诺过要接母亲来城市一起住，但因为没地方住只有往后推了，母亲说，“不急，我在老家呆惯了，不要老惦念着我，干好你自己的事吧。”一想多了，士成又有了不安，他决心应一朋友的邀请去苏南转转。火车经过长江大桥时，士成第一次看到滚滚长江，那在小学读书时就烙印在脑子里的长江，此刻就在眼前，宏阔而壮观，士成忙拿出相机把长江的景观照了下来。密集城市群的繁华让初来乍到的士成很不适应，一下火车到每一个城市，士成只有在朋友的指引下才能辨别出方向。大运河就在他脚下流动，它仍然以其千年不变的方式负载着船只，背负着历史前行，文明与繁华在其沿岸陈列。H城作为最大城市，给予士成是很强的压迫感，高架桥、地铁、一栋栋摩天大楼，让人感觉到土地是那么有限，而土地本身已承受不起。原来这儿还有另一番不同的世界！在不远处就是长江的尽头—大海，但士成没有时间去，大海始终成为他的梦了。但士成知道他原来的梦还没实现，只有坚持安心地回D城去读书了。这次短暂的旅行，让士成看到了新的世界，从喧哗返回了内陆的稳顿，他反而不那么急了，他感觉这样的生活很好，平静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何不自由？繁华的都市是不是太累了？但令士成不解的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去甘心受累呢？士成只认方向，他不知前面的目标在何处，他感觉目标太明确了反而是一种负担，方向感牵引着他不停地走下去……
                                       三
     母亲在老家很想念孩子，终于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来到D城，士成到车站接了母亲。母亲苍老许多了，背也驼了，头发已白了许多，步履已蹒跚，士成牵着母亲布满老茧的手，顿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很辛酸没能让母亲想着福。由于母亲刚到城市，一切还不适应，士成常陪着母亲转转，让她不要单独出去，怕迷失了方向，慢慢地母亲熟悉周围环境安定了下来。半年过去了，士成按部就班边工作边进行紧张地复习，有母亲在，士成感到效率很高，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不幸的是，母亲突发疾病。一天清晨，士成突然听到母亲呼吸难受，声音很大，喊她也不理，士成感觉不妙，就拨120急救，但不幸的是母亲得了脑溢血，已无法挽救了。母亲走的如此之快，士成无法接受，在宾仪馆，士成看着安祥的母亲，更是无法控制，他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哭着，他欠母亲的太多了，可母亲始终以她的宽厚与慈爱在滋润着她小儿子的梦想。母亲走后，士成很长时间也安定不下来，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但他宴宴之中又不愿放弃考研，于是士成就决心再试一次，也为了母亲。次年三月，成绩出来了，士成意外获得高分，他成功了！士成和妻子高兴地在饭店庆贺了一下，同时他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家的大哥，与家人一起分享喜讯。因为大哥给了他父亲般的厚爱和支持，是大哥坚硬的脊梁撑起了那个贫弱的大家庭，在士成的内心，经常响起那首深情的老歌：“大哥，你好吗？”
     金秋九月，士成来到省会Z城报到了，他在宽大的操场上高呼：“我来了，久违的校园！”是啊，近十年未进入校园了，对于学习，他只能如饥似渴！士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企业工作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文学？他只知道那里面有他的执着，有他的思想的澄明与通达，他在文学里获得生之妙理。在图书馆，士成又重新拜读了诸子百家，与鲁迅再次相遇，深层次地领略到了《红楼梦》高贵的魅力，在《静静的顿河》、《老人与海》里游弋，他感到自由无比。同样，让他兴奋的是，他曾经的生锈的大脑，被一个个理论的高峰重新激活，逐步变得缜密而敏锐。士成以虔诚之心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阿多诺、德里达等等诸多思想家进行对话，虽然他未能完全走进他们的理论城堡，未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精髓，但他仍然感觉很欣慰，他只能说：“我始终在路上。”几年下来，士成记了近二十万字的读书笔记，写了很多篇短小的读书心得，这一切就象是他前进中一块块基石，助他走向远方。但快毕业了，士成发现找工作是如此之难，更刺痛他的是，很多人都在说，当今是消费时代，知识不值钱了，谁上学谁就是傻瓜！士成不知哪个对哪个错，他在想，找一个糊口饭的地方砟那么难？生不逢时啊！妻子也在埋怨他，他只能听着。士成也知道，他只能拼命地找机会。他参加了考公务员的千军万马，到过齐鲁大地的J城、中部的W城、沿海T城，他算又开了眼界，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他也没放弃考博，虽然博士可望不可及很神圣，但士成明白，这起码也是提供了求生的一个窗口啊。在找工作的间隙，士成始终以考博为生活的主线，他认为不管如何，生活不能失去了方向。在N城考博时，他无暇参观风景名胜，在考场认真作答，考试中他思如泉涌，思路敏捷，他突然感觉无比自由，“原来我的兴奋点还是在学术啊！”他似乎找到了新的生之支点。
                                       四
     往往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士成被录取了，他不敢相信在二十年前就认为永远不可企及的博士，如今却成为了现实！他不能不感到受宠若惊，他在内心多次地对未来的导师说：“我和我家人万分感激和感谢您！”但士成却又矛盾了，妻子因为孩子小，发牢骚不太愿意支持他继续读书。是啊，士成知道，妻子这几年负担太多，她很累啊。士成和妻子交流，说这实在是无奈之举，他会常回家的，士成并保证在读书期间不向家里要一分钱，而且还力争赚钱给家里。士成也在内心里说，妻子跟着他真是受罪了，她本来很优秀，她应该过上好日子，士成也在想妻子的命是不是也不好啊？暑假期间，报到之前，士成回了一趟老家。家乡还是变化很大的，老房子已没有了，都栽上了树，绿蓊蓊的一片。家乡人为他考博的成功很兴奋，因为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博士”，而且这位博士就是那个不被看好的穷孩子！但士成已很平静，他傍晚时分独自一人去给母亲上坟，他长跪在母亲的坟前，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无人与他对话，周围是寂静的一片，士成的泪从脸颊慢慢流下，一直流到那湿润的土壤里……美丽的斜阳，宁静的乡村，门前的垂柳，夏天的花姹紫嫣红，灿灿烂烂，宁静而热情，士成又来到了曾经生活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地基旁边，想象着儿时的快乐图景，只是这时没有了老房子，也没有了妈妈的狠心，这里的夏天已不属于妈妈。远处又飘来了沁人心脾的稻花香，山还是那么模糊，但山已成为了士成心中的图腾。
    终于又回到了N城，士成很兴奋自己又来读书了。这时他才发现，N城是如此有生命，如此有底蕴，如此有厚度，每一个废墟，每一处风景，每一件碎片，都有着无尽的故事，都有着令人着魔的魅力。但士成知道，他又在新的一条路上行走，另外的风景还需要自己去倾力发现，如饥似渴，他似乎又找到了往日的激情。士成的博士同学们来自各个地方，他们的起点很高，士成感觉到自己是半路出家，道路漫长啊。士成和一个历史地理专业的博士老金住在一个宿舍，他们年龄相近，短短几周，他们已成为密友，无话不谈。老金天天拿着放大镜看着不同时代的地图，潜心研究一条条河流、一座座城市的历史变迁，他说他很兴奋已找到许多变迁背后的人文故事，并津津有味地告诉士成。士成拿着最新的全国地图、世界地图细细地看着，可他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变迁来，真是隔行如隔山啊。士成从地图上看到他的家，看到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他到过的疆域也是瞒大的啊。他又突然发现，陌生的地方更大啊！此时，老金看着他，慢慢地说，“老弟，你永远到达不了地图里的每一个角落！”
    士成若有所思……

桃子

写得很好，笔法很细腻，尤其是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充满了憧憬、伤感、矛盾和兴奋……真是佳作。

钱一文

这个世界永远值得你留恋，留恋的并不是风景，而是风景里的人。
                     ——与beeya共勉。

benchren

引用第2楼钱一文于2008-10-07 17:54发表的 Re:地   图 :
这个世界永远值得你留恋，留恋的并不是风景，而是风景里的人。
                     ——与beeya共勉。

我不太喜欢西洋的风景画,我更欣赏中国的山水画(大多是文人画).中国山水画中往往有人,没有人,没有人的眼睛,也就没有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