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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残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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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6 10:27: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听着那位老者徐徐讲述支离的片段,他平静如同在述说别人的故事。然而他的语气里却依稀听得见幽幽的叹息,徒劳而又不甘。
        显然他对于现代科技有些茫然无措,在轩的帮助下,打开带来的看似封存了许久的笔记本,却发现没有相配的数据线,图片和录音无从转移到电脑里。
        电脑里还存有之前的照片,轩后来对我说他看到那照片时真是受到了惊吓,那是在殡仪馆的照片。虽然我暗自诧异他自己本也是亲历过丧葬之事的,为何还这般惊惧。老者的女儿已赴另一个世界。
       老者缓缓地说着,听来总令人觉得他有话欲言又止,但每每含了一会终究还是慢吞吞地吐了出来。是关于他的女儿的死。
                                                                             一
        老者家乡陕西,自古称为关中一带,可谓是历史文化厚重之地。女儿生得天资聪颖,高考后被吉首大学录取。那里倚傍着灵山秀水,湘西凤凰古城,是她少年时读沈从文《边城》后心心念念向往的胜地。把女儿供上了大学,对于他来说仿佛人生便已圆满了大半,只余下在心里勾画女儿的未来工作和终身大事了。
        假期女儿回家,他俩早早候在出站口,见到她出来,两人都伸手去接行李。但父亲的手无意中碰到母亲的手,母亲猛地缩回自己的手。女儿瞥见,关切地问:“妈,您手怎么了?”母亲脸上些许尴尬,笑道:“没什么,你爸他身上电太多了,总对我放电。”乖巧的女儿顽皮笑道:“那我长这么大你们也是摩擦不断,怎么就没见产生电火花呢?”
        回到家中,父母倍加殷勤。女儿的活泼泼的笑意也给他们俩沉闷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在这时,两人总是相视一笑,但,是多久没有过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呢?
        孩子总是敏感的,她隐隐觉察到这家中的气氛有些异样,压在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却又难说是怎样的预感。
        父亲比以前睡得还晚,每晚都是母亲先回房睡觉,而他则在客厅沙发上点一支烟,悠闲地翻开一本杂志。女儿催他早点休息,他摆摆手:“你去睡吧,不用管我。我看会小说就去睡。人年纪大了,睡得少,很正常的。”女儿无奈,只得作罢。
        女儿半夜起来,见客厅灯还亮着,父亲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杂志,熟睡正酣。这样岂不着凉?她叫醒父亲,不容分说将他推进卧室。
        次日饭桌上女儿说起,父亲笑道:“看看书不知什么时候就着了,下不为例。”女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日清早父母各各出去了,父亲去楼下晨练,母亲去市场买菜。女儿来给父母房间里的花草浇水,转头看见母亲枕下压了本书,想起父亲夜里看书看到在沙发上睡着,摇摇头笑了一下。顺手抽出想看看什么书,却是本《婚姻法》,里面在离婚条例的相关书页被折起,显见是特意做的标记。她心跳瞬间变得猛了。书里还夹了张折起的纸,抽出来展开,是两人草拟的离婚协议。
        女儿呆住了。她朦朦胧胧的预感,宁愿信其是自己多心,却意外被证实。但她还是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一夜,她失眠了。
                                                                                    二
        大二的那个暑假,女儿没有回家。她作为志愿者去西藏支教了。
        女儿出发前告诉他俩自己的计划,不出所料,父母说:“去哪里之间不好,偏要去西藏?那里太艰苦,还有高原反应,再说藏独分子又很猖獗,一个女孩子家跑去那里太危险。”
        “我和同学好几个人结伴去,没什么事的。去那里就当是锻炼了嘛。况且就是那样的地方才越需要我们去支教的。再说有了支教的经验,我毕业了也好找工作的不是吗?”
        父母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也就不好拦阻了。她就这样匆匆地登上了火车。
        她想去看西藏无比澄凈的天空,去看那皑皑雪山,她不愿去想即将消散为虚无的家,只是想逃离。
        在西藏一所小学里,她作为支教老师,教孩子们文化知识,本来她大学之前一直算是个各科全面发展的尖子生,于是给孩子们上课更是游刃有余。
        谁想,她被孩子们挽留,一留就是一年。
        长久的高原生活,她终于身体不堪承受了。起初,她发觉却没有在意,一次有事情回到湖南学校,在那边遇到一位老中医,便讲了自己的症状,才知道这是“非经期宫血症”。老中医说,一来是和高原寒冷的环境有关,二来是她情志不疏,肝气郁结。她问可有什么方法治疗,老中医道:“苦寒之地,不可久居。而你自身也是要好生调理,莫要心事郁结,情志舒畅,方是治本之计。”她感激地作别老中医。
        此时,适逢母亲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近况如何,她没有讲她的病情,只说在西藏支教很顺利,和当地人相处融洽云云。电话那边换了父亲的声音:“你眼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关于毕业后去向问题,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她顿时脑海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应。“或许出来做个老师也挺好,”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西藏那边学校觉得我讲课讲的不错,还想留我在那里长期工作呢。”她自己说完都觉得这话真是荒诞不经。
        “孩子,你不会真想长久留在西藏吧?我和你妈商量了,你还是考个公务员吧,毕竟那是铁饭碗啊。女孩子考公务员以后也不愁嫁个好人家呢。”
        父亲这番话触动了她记忆的机关,父母的那纸离婚协议书以及留给她出嫁之后的那封信……
        那次,她在母亲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只莹润的玉镯。然而盒底却藏了一张字条:
        “女儿,这只玉镯是家里传下来的,当年是妈妈出嫁时的嫁妆,现在留作你未来的陪嫁。我和你爸爸感情早已破裂,只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终究要等到把你人生大事安排妥帖,对你尽完这份做父母的责任,才能真正分开。你只要毕业后有个好工作,未来嫁个好人家,我也就算静心了。”
        她头一次没有按父母的愿望去做,而是留在西藏再教一年。她说她喜欢当老师,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
                                                                                     三
        我蓦然记起我的一位在湖南读过本科的朋友对我讲起他的一个师妹,情节如此吻合,不正是她么?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再在高原上长久居留了,其实她说想当老师只是个托辞。假期在家里,每次听到父母的争吵,她会觉得自己深陷到绝望的谷底。在拉萨,她不止一次地去看那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在对家对父母失望之后她转向佛祖祈求救赎,有如在苍茫的海上将要溺亡的人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请求佛祖的收留。
        然而她的病未见丝毫起色,反而愈发的迁延沉重了。原本是在西藏脸上出了两团高原红,如今苍白到那高原红也消逝不见了。到山上,她喘得吓人,下山后便却又看起来如同好人一般。
        最终,听说她是死于绝症。
        至于究竟什么绝症,我们也不知晓。
        我们只听说,她在临终前一天居然精神焕发,挣扎着又去了布达拉宫。置身来来往往转经的信徒中,她凝望布达拉宫的穹顶,蓦然觉得世界都变得祥和。
        “从前,总是心怀企望,祈求佛祖会给我渡厄的勇气,希冀神衹赐予我奇迹。而今,在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才明白在佛前有任何的希求都会显得不够虔诚。当生命即将离尘世远去,灵魂却反而归于一片澄净与空灵。若说以往因为家庭的即将解体我对父母有所怨恨和不解,现在才懂得无论家在哪里,亦不过是存在于有形,无形的家,是父母始终以来对儿女的牵系,那是永恒的归依。而今对于他们,我亦唯有感激,在茫茫几世轮回里,正是有赖他们,我才有这难得人身。女儿不孝,醒悟已迟,父母生养深恩,亦唯有来世再报。”
        这是她回去后在寒夜里披衣倚在床边吃力地写下的遗书。
                                                                            四
        老者讲完女儿的事情,电脑还在启动中,显见是有多少年都被闲置了。他说,他有时会上女儿的QQ,只是现在女儿的好友里那些同学和同事都似乎有意地在躲避他。
        “女儿去了这么久了,每每想起她,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会心酸啊。”他在收集女儿生前在西藏支教的相关材料,想要打一场官司。“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死在异乡了,说是支教,当地学校难道没点责任?”
         喝了杯茶,他又向轩说,那神情语气仿佛面前是他的一位老友。“你们书读得多,我呢,也会去看些传统文化的书,不过有些书我读不大懂。有时我就想啊,你说,咱们是应该提倡为国家去奉献,可是你说现在也是年事渐高了,虽说现在是城市有居委会,农村有村委会,可是一旦老人死在家中,他们哪里知道啊,不还是要身边的儿女吗?”
        轩似乎不知究竟该如何来解答这位老者的发问,又好像觉得多余的话都是苍白无力。他低着头,双手撑在腿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老想这么多干什么呢。”
        老者走了,目送他的背影,有种落寞,却又让人心头百味杂陈。
        轩送老者出门,转身回屋,见地上有杯余茶,惊道,“茶是不能放地下的呀”,匆匆去倒掉了。“茶放地上是会招鬼的呀!”
        我一惊,想到老者讲述的女儿的故事,不由浑身打了个寒颤。顿时抱紧了轩。
        睁开眼睛,阳光明净地投进来,桌上是昨日的残茶。我还在恍惚之中,努力地揉着睡眼,想让头脑清醒一些。轩问我:“怎么了?”“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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