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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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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24 0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
日出日落

                                                                                                                钟  文

月月看着于康喝一 口小酒咂一 下钉子、喝一 口小酒咂一 下钉子,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陶醉样,胸中的怒火就像鼓胀到极限的气球,直往上顶。
于康前天刚发过一次病——本来两人正好好地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于康错把月月的腿当自己的挠起来,最后差点把月月的裤子撕破。于康的这种病多年就医的结果基本上等于零,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近来好象还越来越厉害了,一 次接一次的,让月月叫苦的同时内心深处又蓬蓬勃勃生长出许多怨愤来。
于康继续咂着钉子,而且弄出的声音越来越响。月月终于抑制不住,抓起饭桌上的一只汤碗狠狠摔在地板上,不解气,又摔了一 个 ,正当她要摔第三个时,六岁的儿子家兴用两只小手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哭腔喊了一 声:“妈——”月月回过神来,怕吓着儿子,一把搂过来,轻轻安慰着:“宝宝不怕,不怕。”
“啪啪”两声脆响,让于康终于从“梦中”醒来。他看看手里的钉子,看看那些在碎片中鱼儿一样蜿蜒游动的面汤,以及月月“噗噗”向外喷火苗子的眼睛,知道自己又犯病了。于康是个老实人,在事实面前从没辩解过,更没搪塞过,又不会熨心熨肺的宽慰话,就只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也许经常吃药的原因,于康头发稀黄,过早地败了顶,看上去比月月年长了许多。于康把头一 低,那红皮鸡蛋样的秃顶正好一览无余地暴露给月月,月月看了嫌恶地“哼”了一 声,她就见不得他这个熊样,一股无明火又窜上来,她不管不顾地推开怀里的儿子,独自向卧室去了。
月月关上门,推上窗,掩起自己的一片天地,一种复杂的情愫便铺天盖地般向她滚滚压来,压得她被人掐着脖子样喘不过气来,就努力“呵”了一声,这一 声月月感觉用了火山爆发的力量,但真正让人听到的却只是丝丝               一声长叹。月月还是压抑着的。月月心里很堵很乱,石头拌麻一样沉重而理不清头绪,但那个念头却清晰得鬼火般打着闪亮“嗖嗖”地从石逢中飘来——离婚。这是一个固执的念头,已冒出来几次了,说不清为什么,每次都让月月用忙碌匆匆打发掉,可今天,它来得有点不善,有种挑衅的味道,让月月措手不及。
也就在这时,“当、当、当”门被敲响了,从那抑郁而又弱小的声音月月知道是儿子。月月抓到救星般急忙去拉门,果然是六岁的儿子正怯怯地站在门外。儿子的背后于康正赎罪似地耷拉着脑袋一块一块捡拾地板上的碎碗片。月月眼前忽儿一下闪出一幅缺妻少母的生活画面来,就像她老家的邻居 ,妻子死后,爷儿俩活得像病狗,哆哆嗦嗦天天蜷在乱糟糟的窝里没一 点人样。月月好象一下子看到了儿子在她离婚后的生活,月月的心好象被碗片划了一下猛地一痛。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样,酸楚涨潮般拍打着她的心岸,眼睛也剥皮葡萄样潮湿了。月月不想给儿子带来太多的压力和不安,为了掩饰,她抱住儿子,使劲亲着。儿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情绪激动的妈妈,稚声稚气地说了句:“妈,你不要俺了吗。”月月听了心里一颤,她理解聪明又早熟的儿子的担心,也明白儿子的一个“俺”的含义。月月又激动了,做了愧心事般抱紧儿子连声说“妈妈怎么会不要家兴呢?妈妈怎么会舍得家兴呢?妈妈和谁分开也绝不会和家兴分开的。”孩子毕竟是孩子,在妈妈不迭声地疼爱中,很快高兴起来。
家兴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今天不高兴,也没闹着妈妈讲故事就躺下了。月月侧身躺在儿子身边,摸着儿子的头忽然问:“宝宝喜欢谁呢?爸爸还是妈妈?”家兴上上下下看了一 遍妈妈的脸,迟疑了一 下:“都喜欢。”
“要是只能选一个呢?”月月不甘心地追问。
家兴咬着嘴唇不吱声。
月月忽然有点不敢看儿子那双眼睛了,躲躲闪闪又说:“宝宝睡吧,咱不说这个了,睡吧。”
儿子在疑疑惑惑中很快闭上了眼睛。月月想,我是不会把儿子交给他的,我宁可经济上受损失,家里的一切都不要,也要争取儿子的抚养权。试想,一个“精神病患者”,当然,这样称呼于康,公婆在世时肯定不愿意,他们从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是“精神病”,他们只说他脑子有时犯犯糊涂,就像夜间的发癔症,虽然多年来诊断书上写满了:“偶发性神经错乱”、“神经质”或“轻微精神分裂”等字样。
就算于康不是“精神病患者”,月月也依然觉得把儿子交给一个有时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危险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带孩子?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交给他吓也给吓傻了。当然,争取儿子的抚养权是非常非常艰难的,得做好爬雪山过草地 的准备。儿子是于家的心尖子,是于家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公婆在世时,家兴跟着谁他们都不放心,甚至连月月也信不过,偌大年纪了,放着跟了多年的保姆不用,放着月月这亲生娘不使,天天打仗似的自己折腾着带。
月月和衣躺在儿子身边,第一 次不知不觉地想了这么多关于离婚的事,这是月月第一 次实实在在地想有关这方面的事。

就像破开头的麻绳,一旦有了开始,就会在不经意间继续下去。一 天,月月梳着头,看着壁镜里自己光可鉴人的脸和依然苗条的身材,思绪又不自觉地扯到这事上来。她先是憧憬着重新组建家庭后的美满和幸福,想象着和心爱人的种种甜蜜和快乐……可她想着想着忽然又意识到这些憧憬与想象是多么幼稚和可笑,是多么一相情愿和不切实际。在所有设计的片片断断中男主人公几乎都是模糊的,连一 个完整的形象都没有,她将靠谁过上那种幸福的日子?月月悲从中来。
月月忽然明白,离婚后并没有一个切实的希望在等着她,她对“今后”并没有多少把握。这是和周遭人最根本的区别。身边一些离婚者,大多因了第三者插足、第四者伸脚,或象割肿瘤一样割掉旧有的,只为明天生活得更轻松更自由。而她呢,她没有相好没有情人,和于康离婚后并没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在等着她,并没一份更优越的生活在等着她。她要一切从头开始,她的前景实在就像歌里唱的一样“白茫茫一片无踪影”。想到一切要从头开始,月月眼前又出现了家乡的矮屋、泥墙、土炕,以及用土坯做成的各式家具——桌子、凳子、粮囤……家乡的相当一部分人家还都过着泥窝里的日子,还都在艰辛和困苦中跋涉。月月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虽然苦读寒窗十几年,但最终还是通过婚姻达到了目的,如果一切再从头开始,月月不敢想象。月月忽然一阵悲哀,酸楚泉涌 样开始从她心底沽沽向外流。
月月从上学开始,就只有一 个心思——考大学,跳出小山村。所以,自十几岁就开始收到的求爱信她一封都没拆过,全都丢到废纸篓里去了。可惜月月一连复了四年课,上了五个高三,分数却从没过线,最惨的一年只差0.5分。是天意啊!月月没考上大学,又不甘像父母一样天天上山下山一辈子老牛样出力,就回过头来想通过婚事这条路走出去,可惜这时的月月已经大了,虽然脸蛋依就俊俏白皙,可那水葱般的透明感不见了,那份朝气灵秀鲜活没有了,加上农村女孩没啥好穿戴,以及升学的打击,她眼角眉梢折叠出难以遮掩的忧郁和憔悴。她不再那么醉人了。原来一门心思盯着她的男孩子现在都没心情看她,当然一般二般的她也看不上,她想找个能给她带来希望的军官、志愿兵,或能让她做“作家夫人”梦 的文学作者,可这些人总对她挑三拣四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寻了几年,月月已年近三十,彻彻底底成了“困难户”。父母得空就“哼、嗨”地发愁,后悔让她读书读多了。
正当爹娘为她吃不下饭的时候,一 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二姨”,挤眉弄眼地来给她提亲了。二姨说她娘家嫂子的大表哥在徐州军区当大官(副政委),一家老老少少早已搬到徐州,可人家当官不忘本,看不惯城里那些妖妖艳艳乱摆水蛇腰的妮子,就想在老家给儿子找一个本分大方会持家有文化的俊闺女……人家说了,结婚后就办理“农转非”,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咱月月。二姨很会套近乎,又懂得张扬,只一会就把月月一家说得心里灌蜜,恨不得立马就把月月打扮打扮嫁过去。但月月毕竟是高中生,这几年又遭到一些冷落和打击,那种挫伤感和失败感使她不相信天上真的能掉馅饼,也不相信徐州那 家人家的思想还会恁保守。不想找城里女孩?哼!月月不信。就算父母恋乡情结重要儿子找个农村的,可儿子是城里生城里长的,他能同意?月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比如对方是否腿脚不灵五官有毛病等等。二姨一拍大腿打着哈哈说:“哎哟嗨,我的闺女,就你这鬼精灵,恐怕城里妮子也不如你啊。”又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四寸彩照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鼻正口方齐正着呢,这不,手里还拿着枪哩,缺胳臂少腿的人能在部队里混(其实于康并不在部队工作,他只穿着他老爹的军装拍了个照罢了)?”……照片上的人穿着军装,显得高大威武,的确看不出毛病,可月月心里总不蹋实。被月月一说,月月的父母也一时心事重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二姨就又说,她可以带月月到徐州相看相看,行就成,不行再回来,现在这社会时兴的就是婚嫁自由,谁还能强占坑骗么?
月月跟着二姨来到徐州。
家乡与徐州,真有天堂地狱之差、霄壤之别,让月月一惊一叹的。尤其看到于康家那洒着香水的水晶宫般的卫生间,月月在乡间积聚了将近三十几年的骄傲和自命不凡顷刻间房倒屋塌荡然无存,她心里在蓬蓬勃勃涌出卑微的同时又生发出诸多感慨,自己真是白活了。
月月怀着敬畏陪着小心和二姨一起在于康家住下来。几天的接触,月月觉得于康除看上去有点愚笨木讷外实在也没有太多的缺陷,而愚笨木讷不正是城里人对大多数农民的评价么?不正说明他和自己距离近么?不然,这样的家庭何以会看上自己?至于准公婆提到的他有时“犯犯糊涂”,就让他犯去好了,人本来就是一 天三迷的,月月不在乎。月月的心中正急剧地膨胀着对物质生活的无限追求和对高贵的切切向往。所以,当有一天夜里二姨悄声问她心下如何时,她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她没再回乡就和于康办了结婚手续。

月月仔细端祥着镜中的自己,几年的优越生活使她白了也胖了,原来苍白的脸颊鲜润起来,消瘦的身体丰满起来。但依然腰身苗条,腰是腰臀是臀的,加上少妇特有的妩媚和成熟,她相信自己对男人更多了几分光艳和丰谀的诱惑。但要是从头开始,她也明白,这种诱惑,仅限于做情人,真要做夫妻,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恐怕没人情愿。常言道“男人四十一枝花”,四十岁的男人身后会有一打年青女孩排队等着,他们何屑于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可她实在又不愿意找一个五十甚至更大的、可以当儿子的爷爷的男人做丈夫。
当然,这里是指成功人士,功成名就的,倘若退一 步,她也可以再找一个年龄相当长相顺眼的,可那又意味着没有基业,意味着重新去过粗糙的生活,甚至艰难和困苦。月月看看现住的二层小洋楼,看看院内修剪别致的花草,看看一身高档的衣服,突然得了病一 样歪在沙发上。
月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的是多么难以实现,一旦明白了这一 点,一旦明白了她将继续和不断生病的于康一起生活,生活一辈子,心里又烦躁起来。
她变得多愁善感了,易暴躁了。一天,于康又犯了一 次病,错把被子当袜子来穿,一次又一次抓着被头不放松,脚一 个劲往上蹭。月月气得几次都欲伸手扇他两巴掌,但因了儿子在跟前,她终于忍了。
情绪得不到发泄,月月一直感到胸口堵得慌,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这天下午天阴欲雨,月月更觉烦躁不安,后来忍不住,就一个人走了出去。月月来到住宅西区的青年湖,沿着湖畔不知走了多久,天果真落起雨来。正值初秋,斜风夹杂着细雨,很快就把只着单衫的月月淋了个透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月月抱紧双肩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她想:下吧,下吧,下它个天长地久地老天荒才好呢。
月月淋雨淋出了病,急性肺炎。一直高烧不退,昏昏迷迷天天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打点滴,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已是几天以后了,于康和儿子正焦灼地坐在床头。爷俩都瘦了一圈,见她醒来,儿子竟撇着小嘴激动地哭了,于康也好久不见样捧着她的一只手轻轻搓来搓去。月月看着于康给自己炖的鸡汤,看着他那因休息不好而起燎泡的嘴唇以及充满血丝的眼睛,心间一时像包了层棉花,有种柔柔的、软软的、暖暖的感觉,她由衷地说了句:“让你受累了。”
月月很少对于康客气,更少对他说类似的体贴话,于康就有点受宠若惊,激动地说:“不,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爸妈去世这段时间,我太沉痛,病犯得勤了,我想以后会好些的,真的月月,请相信我……”于康一时说了这么多,而且语句流利,让月月吃惊也让月月感动。她想,于康原来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傻啊,原来他不吭不哈显得愚笨又呆傻实际上是茶壶装饺子心里有数啊,可,是什么使她并不了解他呢?是一向对他的轻视?月月用一 种陌生的眼光匆匆打量了于康,她忽然觉得很累。她说我累了我想睡一 会,于康就连连说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一切有我呢。
于康继续着他忙碌不堪的日子——洗衣、做饭、带孩子、照顾月月。月月想她躺在医院的这些天一 定是于康有生一来最劳累的日子。这个从小被爸妈捧着、被保姆抱着的娇养惯了的人,如今也卖力地干起了粗活,真难为他了。
于康不迷瞪的时候,少了那种呆傻和愚笨相,不言不语的倒给人几分沉稳和可靠感。同病房的小王直夸他:女人啥是福?丈夫知冷知热不给气受就是福,哪像她,死鬼没做生意时自己跟他吃苦受穷没过一天好日子,做了生意赚俩臭钱,他就一年到头不愿着家,偶尔来一 趟还总充爷,发脾气,批点她手脚粗糙,面相老,丑。这不,手术都俩星期了,只打来过一 次电话。唉!环境这东西真是了不得啊,对人的改变丝毫不留情面……
小王最后的一声哀叹好象专门让月月听的,让月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初刚和于康结婚那阵子,见于康并没太多的毛病,私下里还产生过捡了便宜的感觉呢,可今天……自己当初可是心甘情愿的啊!就是现在,自己又有勇气放弃这一切么?
这样想过,月月平静下来,对于康也客气了。月月承认自己是个弱者,是个实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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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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